北宋是中國茶文化的鼎盛時期,北宋文人熱衷於品飲,精研於茶藝,以茶會友,茶意人生成為北宋文人理想的生存範式,他們是宋代茶文化的推廣者和傳播者。
作為北宋文人的代表,蘇軾曾坦言「身行萬里半天下」,對各地茶品茶藝及茶俗極為熟悉,在日常生活中,更是終日茶不離手。作為一名茶人雅客,蘇軾不僅喜愛喝茶,更善於品茶、煎茶、斗茶,並訴諸文字,為後世留下了近百篇與茶有關的詩文。通過這些詩文,我們可以以小見大,夢迴大宋,感受千年前的北宋茶文化。
一、北宋茶品
北宋茶名品眾多,經常被蘇軾提及的有「建溪茶」、「焦坑茶」等,其中,蘇軾尤為推崇「建溪茶」,他的名句「從來佳茗似佳人」,不僅成為建溪茶的美麗代言,更成為傳唱千古的經典詩句。「天下之茶建為最,建之北苑又為最,「北苑之地,以溪東葉布為首稱。由此可見,在蘇軾生活的有宋一代,建茶最為有名,但唐代陸羽在《茶經》書中並未提及建安茶品,這說明建茶乃北宋茶界新寵。
唐人裴汶在《茶述》中也談到,唐代茶品眾多,以顧渚、蘄陽、蒙山為上,可見,當時建茶州還未凸顯。到了北宋,茶樹種植重心南移至閩南嶺南一帶,貢茶基地也從顧渚轉移到了建州,北苑成為新的貢茶基地。北宋宋子安在《東溪試茶錄》中詳述了北苑獨特的地理環境:
「建首七閩,山川特異,峻極迴環,勢絕如甌。會建而上,群峰益秀,迎抱相向。此處鍾靈毓秀,實乃氣之秀粹之地,建茶得天地之氣,山川之靈,終成人間極品。」
作為北宋貢茶,建茶尤以龍鳳團茶為貴。「本朝之興,歲修建溪之貢,龍團鳳餅,名冠天下」。龍鳳團茶,即印有龍、鳳花紋的餅茶。慶歷中,蔡襄造「小龍團」以進,較「大龍團」更勝一籌。歐陽修曾云:「因南郊致齋,中書、樞密院各賜一餅,四人分之」,以致當時的王公貴族都有「黃金易得,龍團難求」之感歎。
在蘇軾詩文中,大量出現「賜茗出龍團」、「小龍得屢試」,其中「龍團」「小龍」即北苑貢茶:龍鳳團茶。蘇軾對龍鳳團茶多有歎賞之語「上人問我遲留意,待賜頭綱八餅茶」。蘇軾何等幸運,竟分賜「頭綱八餅茶」。「福建貢茶,每若干計綱以進。國朝故事:第一綱團茶至,即分賜近臣,尋常人家是無福品嚐的。
二、北宋茶技
如果非要按照今天茶的分類對待北宋茶,那麼主流茶應為蒸青研膏綠茶,其多為春茶,以芽為上。北苑貢茶代表著北宋制茶最高水平,從茶葉的採摘、揀取,到蒸青、研磨等工序,要求都極為嚴格。這在《東溪試茶錄》、《北苑拾遺》等茶書中都有詳細記載,充分說明龍鳳團茶代表著當時中國茶品的最高成就。蘇軾則用形象的語言予以呈現,其茶詩《寄周安孺茶》詳細描述了宋人採茶、制茶、煮茶、品茶的真實場景:
聞道早春時,攜籯赴初旭。驚雷未破蕾,采采不盈掬。
晴天敞虛府,石碾破輕綠。永日遇閒賓,乳泉發新馥。
據《宋史‧食貨志》記載:宋茶有兩類,曰片茶,曰散茶。散茶,在北宋又叫「草茶」,一般只有蒸青和烘焙兩道工序。片茶,制茶程序則較為繁雜,一般要經過蒸青、研膏、烘焙等程序,尤以研膏最為精細,也最為獨特,是宋茶區別於其他茶的關鍵所在。
首先來看蒸青。從蘇軾詩句「旋洗玉泉蒸,芳馨豈停宿」中可以看出,採摘的茶葉要迅速淘洗乾淨,進行蒸青,當天完成。宋茶屬蒸青茶,應是確定無疑的。蒸青過程中,火候至關重要,不能過熟,也不能不熟。《北苑別錄》日:「蒸有過熟之患,有不熟之患。過熟則色黃而味淡,不熟則色青易沉而有草木之氣,唯在得中之為當也。」蒸青完成,即進入研膏程序。
研膏就是充分壓搾、研磨茶葉的過程。首先將蒸好的茶葉充分壓搾,去除茶葉中多餘的水分,壓搾後的茶葉放入陶缽裡,用一根木杵反覆春搗,不停研磨,直至徹底去除茶葉中的苦澀成分。據《北苑別錄》記載,製作頂級貢茶「龍團勝雪」和「白茶」時,竟然需要反覆研磨十六遍。最後將研磨好的茶泥拍打結實,熱水沖洗,揉捏均勻,放入模具,壓成茶磚即可。
宋茶研膏,不僅使宋茶區別於其他茶,也使得斗茶、分茶成為可能,使茶飲提升為茶藝。研膏結束,就要烘焙。烘焙是宋人制茶的最後一道工序,在唐代烘焙的基礎上,更為繁雜、精細。據黃儒《品茶要錄》記載:
「夫茶,本以芽葉之物就之棬模,既出棬,上笪焙之。用火務令通徹,即以灰覆之,虛其中,以熱火氣。」
由於宋茶茶磚較小,密度較大,烘焙時間較長,易帶有焦炭味,為此,北苑貢茶採用了一種異常繁複的烘焙工藝。烘焙次數依茶磚厚度而定,多則十餘次,少則七八次。面對如此繁雜的宮廷烘焙工藝,不難理解北苑茶廠為何被尊稱為「御焙」、「龍焙」,以區別於民間的「外焙」、「私焙」。
三、北宋茶器
在詩文中,蘇軾提及了北宋時期採茶、制茶、點茶等使用的各種茶器,如「箸籠勻且復」、「石碾破輕綠」、「大瓢貯月歸春甕」等詩文中的「箸籠」、「石碾」、「瓢」皆為茶器。陸羽在《茶經》中提到的茶器共有24種,可謂琳琅滿目。蔡襄在《茶錄》中主要介紹有茶焙、茶籠、茶碾、茶羅、茶匙等茶器。這些茶器在蘇軾的詩文中多有體現。
蘇軾提到的「篇」為採茶時使用的工具,「攜箴赴初旭」形象寫出了採茶時的情景。「籯」就是採茶時使用的背簍,宋朝人採茶通常也會背著茶簍,但採摘較為細嫩的芽葉時更為講究。《品茶要錄》云:
「采佳品者,常於半曉間沖蒙雲霧,或以罐汲新泉懸胸間,得必投其中,蓋欲鮮也。」
這說明,宋人採茶,除了常用的茶簍,還有盛有泉水的茶罐,以便投新芽於活水中,保存茶芽的新鮮。到了北宋,茶已成為平民百姓不可或缺的日常飲品,茶磨應運而生。同時,宋人頗為熱衷的點茶、斗茶、分茶等茶藝活動,也推動了茶磨的盛行。宋人欲點出一盞精妙絕倫的茶湯,細膩均勻的茶末乃根本,只有極細茶末,點茶時才易生成泡沫,幻化出煙雲山水。能勝此重任者,惟有茶磨,且為石質。
蘇軾詩文中,常常使用「紫盞」「紫碗"等稱呼茶盞,這些茶盞在北宋均屬上乘之品,即建盞。建盞,產於建州,因其色呈黑紫,又名「烏泥建」、「紫建」。北宋時期,江西景德鎮的青白瓷、浙江龍泉的青瓷茶具都精美絕倫,但最受推崇的是建州的黑瓷,尤其是兔毫盞最為盛行,遠傳至日本。
四、北宋茶藝
中國茶文化發展至北宋,可謂進入全盛時期,「煎茶」「點茶」「斗茶」「分茶」等,無不異彩紛呈。而這些茶藝活動在蘇軾的詩文中均有體現。蘇軾對「清泉」的青睞,還應該跟北宋風靡一時的斗茶風氣有關。據史料記載,唐代後期建甌茶鄉即出現了「斗茶」活動,又稱「茗戰」:建人以斗茶為茗戰」。
到了北宋,由於北苑貢茶的興起,斗茶之風愈加盛行,經由丁謂、蔡襄等倡導,迅速發展成為鑒賞茶品、比試茶技的盛會,更由文人士大夫將其提升為集琴棋書畫詩花香於一體的茶藝,充分彰顯了文土的生活情趣和審美趣味。
宋人斗茶時,茶葉以「新」為上,水以「活」為貴,湯色以「白」為佳,水痕以「久」為勝。充分研膏的宋茶湯色「以純白為上,青白為次,灰白次之,黃白又次之」。同時,斗茶要看是否「咬盞」。如果茶粉研磨細膩,點湯擊拂恰當,湯花久聚不散,即為「咬盞」,反之湯花很快消散,露出水痕。斗茶以水痕早出者為負,晚出者為勝,故有「沙溪北苑強分別,水腳一線誰爭先」的激烈爭鬥場景。
與「斗茶」相比,「分茶」更為出神入化。宋代茶文《荈茗錄》對「分茶」如此描述:
「茶至唐始盛,近世有下湯運匕,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,禽獸蟲魚花草之屬,纖巧如畫,但須臾即就散滅,此茶之變也。時人謂之茶百戲」。
「茶百戲」即為「分茶」。蘇軾在詩前《引言》中說:「南屏謙師妙於茶事,自云:得之於心,應之於手,非可以言傳學到者。」南屏謙師精擅茶藝,幾至爐火純青的化境,能於盞面上幻化出蔡襄的墨痕,米芾的山水,令蘇軾讚賞不已。「分茶」,這種表現力極為豐富的茶藝活動,將飲茶一變為集技藝、審美、理趣於一身的雅事。
五、北宋茶趣
茶,一旦與文人士大夫相遇,便有了幾分高雅與情趣,焚香、彈琴、作畫、吟詩,無不思致幽遠,詩意盎然。因為,茶之性清與士人性儉頗為契合。陸羽在《茶經》中說:「茶之為用,味至寒。為飲,最宜精行儉德之人。」茶性清、正、平和,體現出樸素、淡泊的自然之性,士人飲茶更偏於在茶的色、香、味、形中追求超逸的精神和自由的人格。
文人士大夫將茶飲提升為一種生活方式、人格追求,在品茗中體味生命個體的自然、自得、自由。茶素儉,相較於濃烈的美酒,茶更能彰顯沉靜、平和、自然,文人雅士最喜以茶設宴。
北宋時期,儒、道、釋三教在相融相斥中逐步走向了合一,在內在精神開掘層面,宋代可謂超越了任何時代,文人士大夫將茶之沉靜、內斂、清淡與自然、平和、清遠的雅趣相結合。蘇軾曰:「坐客皆可人,鼎器手自潔。」蘇軾品茶偏愛於泉邊,取水烹茶,實乃清雅。茶與泉,自古結緣。蘇軾於泉邊烹茶已超越了單純的品飲功用,而是在山水林泉之間放情任性,逍遙自在。
錢穆曾說:「中國在宋以後,一般人都走上了生活享受和生活體味的路子,在日常生活上尋求一種富於人生哲理的幸福與安慰。」中國古代士人普遍奉行「貴適意」的生活態度,普遍嚮往精神層面的絕對自由,故在日常生活中追求個性化、情趣化。發展至北宋,文人士大夫更加善於把平常的生活藝術化,在普通而日常的生活中發掘生活的詩意。
北宋文人在品茶、飲酒、賞花、種竹等俗事中顯出雅致閒適的情趣。蘇軾的人生範式頗有代表性:「雪沫乳花浮午盞,蓼芽蒿筍試春盤。人間有味是清歡。」一盞午茶,一盤春蔬,在蘇軾的眼中,簡單而幸福,不由得發出了「人間有味是清歡」的感慨。
小結
蘇軾對茶的喜愛,正如北宋文人對琴棋書畫、草木山水的喜愛一樣,旨在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中品味人生的真意,探尋存在的奧秘。從蘇軾的詩中,我們可以一窺北宋時期的茶文化,看出北宋文人的志趣追求。「人間有味是清歡」,一句詩將蘇軾的人生追求描繪的淋漓盡致,詩書畫酒茶,有了高尚的人生追求,人生無處不清歡。
參考文獻:
《茶經》,作者:陸羽
《蘇軾詩集》,作者:蘇軾
《國史新論》,作者:錢穆
《中國茶書全集》,作者:方健
《蘇軾傳》,作者:林語堂